修复设计师修的是文物,眼睛看到的是未来
当诗歌和传说都缄默的时候,只有建筑在说话。走在今天的上海街头,你或许会有俄国作家果戈理同样的体会。
3000多处文物保护单位及登记不可移动文物、1058处优秀历史建筑,这是上海历史的层累,是城市真实的底色。
据考证,上海绝大部分优秀老建筑仍在使用中。但在这座城市里,还有一群人正与这些建筑深切交往着。他们总是拼命钻回那个建筑诞生的年代,寻找它经受过四季风雨冲刷的痕迹,再小心地抹平那些裂缝。
他们是上海老建筑的修复设计师,他们在上海修文物
嘉道理公馆(中福会少年宫大理石大厦)修复后的吊顶,线条笔直,花饰清晰。李茂君 摄
给嘉道理公馆动“手术”
“整体维护很不错。”修复设计师作出整体判断,但棘手问题像游鱼一样渐渐浮出水面
在嘉道理公馆的一间厅屋,屋顶的白色石膏线角有些已经荡下来了。翟剑敏要想办法把它重新贴回到屋顶上,但“无从下手”。
1919年的一场大火,烧毁了英籍犹太人嘉道理的住宅。这个在上海坐拥五六十家大工厂,又热衷慈善的大亨,不得不在今天的延安西路64号重建新邸。他请来了建筑设计师格莱姆·布朗。布朗在图纸上大展豪情,把一座仅需五六个人居住的房子设计成一座铺满大理石的“宫殿”。
1953年,嘉道理家族迁往香港定居的第8年,他的公馆被改作中国福利会少年宫。
去年,上海建筑装饰(集团)设计有限公司翟剑敏成为它的修复设计师。而在此之前,嘉道理公馆至少经历过4次大修,最近一次是10年前。
“整体维护很不错。”翟剑敏作出整体判断,但棘手的问题还是像游鱼一样渐渐浮出水面。
一层楼一间厅屋的石膏顶松动了,石膏线看上去像起伏的波浪。翟剑敏想把它们扶正,再固定结实,但眼下通行的工艺根本做不到。
“早期建筑用的是极重的实心石膏,一段段拼贴到天花板上去。”工人试图这样模仿,但效果甚微。翟剑敏和团队又想到迂回的办法,把二楼的地板起开,把脱落的石膏吊起,再用细小的钢钉把石膏固定在木质房梁上。这并不是万无一失的主意。确切地说,还有些冒险。石膏历经百年,何等松脆,哪里经得住钢钉的敲凿。
上海建筑装饰(集团)设计有限公司总经理陈中伟决定当一回冒险家。37年的建筑修复生涯里,他并非没有碰到过类似情景。理论上,给石膏恰好的湿度,可以在避免石膏崩裂、雕花脱落的情况下,把钉子穿进去。
当陈中伟卷起袖子给石膏湿水时,在场的人都屏着一口气。好比手术室里的主刀医生,建筑修复设计师,也正在给它手里的老物件动一个精密的、容错率极低的手术。
几小时后,陈中伟他们成功了,还给嘉道理公馆一个近乎平整的吊顶。
修缮嘉道理公馆的工人正在进行“揩色”。李茂君 摄
还原老教堂昔日模样
老建筑修复圈子都认同这样一个说法:保护一个建筑最好的办法,就是合理使用它
一天早晨,金晓明上班路上又一次钻进附近的旧改基地。他拾起一块灰扑扑的砖块瞧了瞧,是黏土瓦。“老房子用的。现在的工厂只生产陶土瓦,质感不一样。”金晓明如获至宝。
在上海建筑装饰(集团)设计有限公司的设计师里,金晓明算是年轻的一位。但老一辈的“老习惯”他几乎全盘继承,活学活用。他常穿梭在上海各大旧改基地的废墟堆里,扒拉那些被弃之不要的老砖、旧瓦,再设法把它们回收回来,用在优秀老建筑的修复中。
老建筑缺失的部分,能够用建造同期的原材料、原工艺进行修补,无疑是一种确幸。但过去一百年里,人类社会的演进就像一层一层刷油漆,每刷一层,都或多或少覆盖了过往。而建筑修复设计师的责任,是找回事物的原态。
两年前,金晓明接过一项工作,参与修复皋兰路上的圣尼古拉斯教堂,上海仅存的两座东正教堂之一。
拜占庭风格和高大穹顶是它看上去经久不变的特色。内里,它曾做过办公室、工厂、仓库、食堂,住过人,开过高级餐厅。金晓明第一次走进皋兰路的教堂,看到穹顶和地面之间,不知何时还隔出一个楼面。
此后的半年时间里,金晓明终日和团队一起泡档案馆、规划馆、图书馆。
他们调取《申报》旧报档案里有关上世纪30年代建筑的招租广告,翻阅过1930年至1940年间上海知名的建筑期刊,检索过网络上可能与之有关的各种旧照片。亚·伊·亚龙画笔下的圣尼古拉斯教堂轮廓线,渐渐变成设计师手中数百页的勘查报告。
然后就是修。照着原始图纸,他们把那个格格不入的隔层拆掉,又拆了许多后期的装饰物。圣尼古拉斯教堂渐渐露出它的花式线角、马赛克装饰、水磨石地板。
圣尼古拉斯教堂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,是以思南诗歌书店的全新身份。教堂修葺如初后,新的经营者在里面放置了一座巨大的拱形书架。
新的增设与旧的建筑并不发生直接的关系,甚至没有在建筑墙壁上打过一个洞,它们就这样彼此嵌套着,跨越时空对话。
“也许,成为书店会是它生命下半场的绝佳演绎。”在金晓明看来,“还原”并不是修复一座建筑的最终目的,保护才是。而在老建筑修复圈子里,没有人不认同一个说法:保护一个建筑最好的办法,就是合理使用它。
淮海大楼修缮时工人对沿街外立面进行清洁。 海沙尔 摄
居住和保护有折中点
当建筑剥离人的痕迹,中断现实的使用,即便它的躯体得以保存,生命也将难以存续
上海武康大楼,每天有数百位居民进出,许许多多游客往来。这些年,“网红”武康大楼带来的某些现象,堪称这座城市的奇观。
陈中伟为它近年来的一次修缮做过方案。他所掌握的参考资料除了以往的图纸、照片积累,还包括楼里每户居民的详尽口述。这是上海优秀老建筑修复中不可不提的难处。
上海城市建设紧凑,大量老建筑仍在发挥它的原始功能。楼下开店,楼上住人的武康大楼就是如此,百年老住宅淮海大楼也是如此。
怎样在老建筑里生活,是居民自己的事,但如何找到居住者诉求和建筑保护规范间的折中点,是设计师的本事。
陈中伟为淮海大楼重新修缮、加固了钢窗。其实淮海大楼连廊在建造之初根本没有钢窗,是考虑到上海风大的气候因素,20世纪80年代才安装的。
武康大楼的空调外机,统一安装和红砖墙颜色一致的保护罩,相比1924年初建时期,到底是发生了变化。“但我们不可能为了单纯地还原历史,把钢窗拆掉、把空调拆掉,那太‘本本主义’了。更何况,钢窗也是‘历史’的一部分。”陈中伟说。
这些日子,中国福利会少年宫的改造进入收尾阶段,里面一些曾令翟剑敏绞尽脑汁的设计终于变得具象。
比如大厅里的空调出风口,这一次改到地平面上,出风的格栅做成木色,嵌在木地板的接缝处。消防喷淋装置则藏在平顶里。这是为了削弱人们在老建筑里看到现代设备的出戏感,同时又不减建筑使用时的安全感。
诚然,建筑是有生命的。然而当建筑剥离人的痕迹,中断现实的使用,即便它的躯体得以保存,它的生命也必将难以存续。而对于老建筑修复的设计师,手中修的是文物,眼睛看到的却是未来。
“有没有遇到过实在无法修复的老建筑?”记者的问题似乎打开了陈中伟感性的闸门。他说,建筑和人一样,年轻的时候,拼命用、拼命干,不知疲累。老了,六七十岁了,就要慢下来,要调理、保养、挽救。全国各地每隔几年都会有一些老建筑,因为自然原因坍塌、损毁,不得不从官方的保护名录里删除。“建筑也有命数。”
让修缮技艺后继有人
去年,上海首个老建筑修缮技艺工坊“345传习工坊”揭牌,引入系统化展示、教学、培训和考核
因为中共二大会址纪念馆的维护保养工程,今年“上海工匠”吴公保又红了一把。
他是老建筑的修缮能人。修中共二大会址纪念馆清水墙时,他能够通过各种材料的配比调和,制出和建筑原始样貌最相近的修补材料。
然而上海需要被呵护的老建筑越来越多,吴公保这样的人却越来越少。有关专家指出,上海全市修缮工人虽然破万,但其中深谙历史建筑知识,又具备手艺的工人屈指可数。
中国福利会少年宫多个厅的线脚需要做“揩色”,这是手工时代的工艺,即在墙体面漆将干未干之际,用毛刷刷掉面漆,露出底漆,人为产生一种渐变的褪色效果。施工方挑出五六个工人边学边干,前后忙了两三个月。
对工人而言,老建筑修复极大依赖手工,相比新建建筑技术难度更高,也更枯燥。年轻人不愿意干,现存的优质修缮工人,多数已经50岁开外。随着老一批工匠师傅退休,许多工艺将面临后继无人的窘境。加上原始材料大都是已被现代工厂淘汰的、低附加值的商品,寻找难度较大。“专业人才存缺口、工艺传承有断档,是建筑修复领域当前碰到的系统性问题。”陈中伟说。
不过,新的环境也在社会、政府、市场的各方合力下酝酿形成。去年12月,上海首个老建筑修缮技艺工坊“345传习工坊”在徐汇区揭牌,确定从今年起正式招生,引入系统化展示、教学、培训和考核机制。
未来一定会有更多人来上海修文物。他们会用自己的双手,让这些老建筑“开口说话”。他们同样期待着,这座城市能许给他们一个光明的未来。
根据上海市房屋管理局出台的《上海市住宅修缮技能提升匠心行动计划(2020-2022)》,到2022年,上海针对旧住房综合改造、历史建筑保护、物业维修、建构筑物拆除等房屋管理从业人员,将初步形成一整套人才发展格局。(记者 杜晨薇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