别了,上海最后的“成片二级以下旧里”
时值盛夏高温,居民穿梭在弄堂里
贺佩琴将告别老宅,她展示上世纪70年代家人在老宅中的合影
鸟瞰顺昌路旧改地块
昨天上午9时,顺昌路616号征收办公室,随着黄浦第一房屋征收事务所党总支书记杨传杰将签约进度更新至87.00%,黄浦区打浦桥街道建国东路68号街坊、67街坊东块通过二轮征询,宣告上海持续30年的成片二级以下旧里改造全面完成,困扰城市多年的民生难题得到历史性解决。
30年前,位于打浦桥街道的棚户区斜三基地,在全市率先探索旧区改造,被誉为“上海第一块”,由此掀开上海旧改序幕。
巧合的是,通过二轮征询的建国东路68号街坊、67街坊东块,同样在打浦桥街道。历史在这里完成一个轮回,为一段波澜壮阔的城市更新历程,画上圆满的句号。
历史交替的节点,记者走进街坊社区,记录下这段“弄堂历史”的最后篇章。
“弄堂总理”见证旧改
从永年路进入建国东路143弄小区,通往居委会的弄堂不到百米,但打浦桥街道建三居委会主任潘银君整整走了20分钟。原因是,每走几步,就有居民拦住她表达道别,为某件陈年旧事表示感谢。一次次被拦下,犹如职业生涯的快速回放,23年的回忆又变得那么清晰,一路走来,陪伴居民完成征收,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。
30年前,潘银君就在打浦桥街道工作,参与“上海第一块”斜三基地的旧区改造,如今身为居委会主任,她又参与最后一块成片二级以下旧里地块的旧改征收。她记得,自己来到建三居委就职当天,就有居民兴奋地说:“听说我们这里马上要旧改,终于能翻身了。”接下来的23年中,这样的话时不时重现,眼看说这话的居民从年轻力壮等到白发苍苍,而她也早过了退休年纪。
在潘银君眼中,弄堂居民是很可爱的一群人。他们直截了当,不开心就当面讲。他们淳朴善良,邻里关系亲如家人,一家有难,整条弄堂鼎力相助。有时他们斤斤计较,有一对姐妹为争夺煤气灶5厘米的空间闹将开来;有时他们又大气豪爽,只要让他们服气,啥事都好商量。
多年朝夕相处,潘银君对弄堂居民的心态了如指掌,这对征收工作的开展有着重要作用。曾有一户居民多年照顾父母,在分配征收利益时希望能多分点,但不好意思开口,于是向潘主任咨询。她的建议是千万别吵,尽量谦让,照顾老人是应该的,就算不分,也要照顾。几天后,这位居民前来道谢,称全被说中了,因为他的不争,兄弟姐妹一致同意把征收利益的“大头”给他。这就是弄堂里的人情世故,讲道理讲情面,给面子好商量。
原本在今年4月,征收预签约就正式启动,但因疫情耽搁下来,街坊被封得严严实实。潘银君和居民们一起被封了三个月,这里也成为上海唯一需要把痰盂罐作为保障物资送进来的社区,因为不少人家中连卫生间都没有。有了这段经历,潘银君明显感觉之后的征收签约顺利多了,许多原本还犹豫的居民迅速签约,他们觉得过去的日子真是受够了。
正式二次征询前一天,预签约量早已突破85%的通过线。潘银君说心情从未如此轻松,她唯一的念想,就是为居民们多争取一些,看着他们乔迁新居。送走最后一位居民后,她的历史使命也结束了,终于能放心地退休,和居民们一同开启全新的人生旅程。
“时间胶囊”里的遗存
建国东路68号街坊、67街坊东块,北至建国东路,西至黄陂南路,东至顺昌路,南至徐家汇路,这片街区是上海弄堂文化的最后遗存之一,时间仿佛在此凝固,成为几十年不变的“时间胶囊”。这里最具魅力的元素,当属街边小店,犹如穿越而来的一般。
街坊的“商业街”叫永年路,位于两个地块之间,是老街区最有烟火气的地方。每天凌晨3时,街上第一家小店升起炊烟,这是一家连名字都没有的大饼油条店,专卖传统上海早餐,主打是“四大金刚”——大饼、豆浆、油条和粢饭团。店里的吕老板来自浙江,他和老婆经营了20多年,随着城市旧改变迁,他们的小店成了方圆几公里内唯一的大饼油条店。有客人进店,问老吕还能开多久,他回答:“早了,放心。”其实大家都明白,这个“早了”就是8月,最多还能吃一个月。等租约到期,老吕就得把店搬到龙华路一个菜场。不能继续为周边居民服务,他也觉得遗憾,但没办法,附近店面租金太贵了。客人听后低头不语,大口嚼着油条,珍惜着可能是最后一次的“大饼油条自由时光”。
大饼油条店对面,还有家“张三店”,是“只剪不烫”的老式理发店,老板张忠军在家里排行老三,身披白袍,发型油光锃亮,长相神似“阿庆”。张三来自江苏,家里世代都是理发师,他继承父亲的手艺,带着一把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老式理发椅来到这条街上做生意,成为有名的“弄堂Tony”,如今这样的老式理发店在上海也很稀罕了。
张三说,他舍不得老街,舍不得老顾客,当然顾客也离不开他。弄堂爷叔讲究腔调,“头势清爽”很重要,而且他们只习惯去这样的老式理发店。坐下后,一句话都不用多说,热毛巾敷面、理发、刮脸一气呵成,爷叔看看镜子扔下一句“到位”,和张三相视一笑,付钱走人。
令爷叔们开心的是,张三的小店还会开下去,地方暂时未知,但他们已表态不管搬到再远,天涯海角也要来光顾,“头势”交给别人打理不放心。正说着,一位老客进店,他从浦东周浦来,到张三店剃头,对他而言,这已是人生中充满仪式感的一部分。
街区周边,有故事的小店不胜枚举,像能吃到地道口味的百年老铺盛兴馄饨店、开店20年的南京汤包馆、以炒饭闻名的“网红”江西饭店……百年的积淀,让这片街区最不缺的就是生活情趣。
换房心愿“盼望已久”
走进如迷宫般的弄堂深处,76岁的贺佩琴正站在家门口笑脸相迎:“你们来啦,快请进!”她是永年路92弄4号的居民,和80岁的老伴何谟剑正等着记者过来。贺佩琴在弄堂出生长大,老街坊的历史里就包括承载她们家族的回忆。
贺佩琴的家族是唐代诗人贺知章的后裔,父母来自宁波,上世纪30年代,花一根金条买下这套刚建好的房屋。“后来发现上当了,人家偷工减料,房子用的是旧木材,墙板很薄,现在一开空调,整面墙都在抖。”贺阿姨说,父母在上海定居创业,一度生活宽裕,后因父亲早逝,母亲多病,家道就中落了,原本独门独户的房子住进来几大家子,生活空间越来越拥挤。贺阿姨家住二楼,楼梯狭窄陡峭,头一次来的人须手脚并用才能上楼。在贺佩琴的记忆中,不知多少次从楼梯上滚下来,小时候常摔得哇哇大哭,但还是必须抹黑爬楼,凌晨5时起床生煤球炉,然后倒马桶、买菜,回来烧饭洗衣,照顾卧床不起的母亲。
老屋才20平方米,收拾得干干净净。“我年轻时就盼望搬出去。”贺阿姨拿出老相册,其中有张照片是40岁的她正为80岁的母亲过生日,两人在窗边留下合影。当时的她希望快点换房子,让母亲晚年住得舒坦些,可母亲还是带着遗憾离世。如今她也快80岁了,总算盼到旧改,“多亏了国家的好政策,这一天我是从小盼到老”。贺阿姨所住片区已通过二次征询,因为老伴也有套征收房,所以老两口的买房款相对充裕,准备在徐汇买套老公房,诉求就是买东西方便,还有就是有电梯。“爬了一辈子楼梯,真的摔怕了,现在我们都老了,希望能享受住电梯房的日子。”
另一个让她割舍不下的,是几十年的邻里关系,街坊们天天朝夕相处,不是亲人胜似亲人。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要搬到远郊,虽有手机微信随时联系,但想见面肯定难了。一想到不能推门就见到闺蜜好友们,贺阿姨多少有些惆怅。
惆怅只是稍纵即逝,贺阿姨确定地说,包括他们在内,只要有可能,弄堂里几乎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搬离,尤其疫情后,大家的想法空前一致。他们所在社区成了重灾区,独立厨卫设施的缺乏导致感染概率大增,她和老伴双双“中招”,被送到老年人专用隔离点。
采访中,贺阿姨的手机响个不停,都是房产中介打来的,不断推荐合适的住房。贺阿姨接电话时满脸笑意,对中介的“打扰”毫不在意。在她看来,这是幸福的“打扰”,只有老弄堂期盼征收的居民才知道,这样的“打扰”有多么来之不易。
老街坊暗藏“艺术殿堂”
老街坊内另一个必须提及的“珍宝”,是顺昌路560号的上海美专旧址。其前身是上海图画美术院,由刘海粟等在1912年创办。1932年,学校迁至顺昌路560号,之后更名为“上海美术专科学校”,是当时先锋艺术与思想激荡的殿堂,许多影响中国艺术史的重大事件在此发生。
1952年,上海美专搬离后,现存三栋建筑改为民居,教室、宿舍、办公室、画室被隔成一个个单间,没有厕所,厨房公用,有的房间连窗户都没有。就是狭小到无以复加的条件,孕育出奇幻的生活状态,不同于任何石库门建筑,只有身在其中,才能感知其独特之处。
美专旧址主楼的背面正对顺昌路,已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,与弄堂融为一体,而其正面,一组西洋风格的楼梯直通二楼,是唯一能看出老楼当年身为艺术殿堂的“痕迹”。走进楼内,木制楼梯腐朽不堪,依稀能见当年的气派。正对二楼的是公用厨房,U形空间里摆满燃气灶,前方是十多个一字排开的水龙头矩阵,可以想见往年这里喧嚣热闹、油烟冲天的景象。
教室改建的住房更加奇幻,像极了王家卫电影里的场景。狭长的走道灯火昏暗,挂满衣服堆满杂物,但依旧能看出,这就是当年学校的走廊,两侧曾经的画室、教室被隔成房间,大小不一,采光房型全看运气,好的房间(如原教师办公室)沿街通透,房型规整大气。若是画室改建,就连窗户都没有。
另两栋教学楼旧址改建的民居也差不多,记者受邀进入一户居民家中,开门就看到一个毫无遮挡的抽水马桶,边上就是餐桌,淋浴房装在墙角,窗台上放着一捆逃生绳。居民说,因电线老化,容易发生火灾,逃生绳就是应对紧急时刻。即便如此,这样的条件在整条弄堂里还算不错,因为有些家庭连装抽水马桶的条件都没有。
说起旧改征收时,居民的眼中顿时放光。他们像连珠炮一般说出了自己期待旧改的理由,有人是急着要让儿子成家,因为家里没房,儿子都快40岁了都找不到对象;有的是想让家里的老人安度晚年。对于征收旧改,他们举双手支持,改善居住条件的希望就在眼前。
回到街上,一辆辆搬家车正在打包,居民提着行李站在路边,与邻居互道珍重,然后面向生活了几十年的弄堂、老街久久凝望。无法得知他们此时的心情和想法,但可以确定的是,随着一段历史缓缓合上最后一页,另一段崭新的历程也即将启幕,对于人和街区而言,皆是如此。(李一能 孙中钦)